弋時_

没有坑品,一切随缘。

【殢师】故土

  被碎岛大军追杀的时候也有过那么几天是异常狼狈的,国之兴衰无衣师尹尚有幸未历经全,个人的荣辱起落他却是体验得极致。

  苦境的夜不似慈光之塔那般温润适宜,又或许是他们来的不是时候,恰碰上这萧疏零落,木叶婆娑的秋。一阵西风,已觉透骨寒意,饶是一堆篝火烧得旺盛,也未将这寒意驱散多少。

  无衣师尹于是又向那堆火移了半步。枝上黄叶悠悠闲闲地坠下,他伸手接住了一片,而后长叹了一口气。

  这样的无衣师尹是少见的,像只垂头丧气的孔雀,虚撑着华丽高贵的外壳,内里的那股傲气到底是削减了几分,不比以往。殢无伤瞧着十分的新奇,免不了又讥诮嘲讽了几句,他向来乐于看无衣师尹那张完美面具破裂后极力压抑情绪的模样。

  难得的,这次无衣师尹没有端着一副假笑面孔同他岔开话题,顾左右而言他。由此那声无奈悲怅的叹息也略真实了几分,但思及缘由殢无伤又觉一切不过对方自作孽,合该落此地步。

  “弃子的待遇令你心绪难平了。”

  无衣师尹摇了摇头,随之举起手中那片枯叶映着火光看了半晌,方回:“不过是故土难离。”

  又说他也不过一介俗人,背井离乡,难免伤怀。

  殢无伤未从他的眼相里解读出作伪的假态,但他显然是无法理解这种情感的。他虽生于长于慈光之塔,却对这个地方无一丝眷念不舍,渎生暗地囚了他多年,族人陆续死于恶疾,那蓝空下轻飞而来的白蝶亦湮灭于斯,这污浊不堪的所在令他深恶痛绝,又怎配称他故土。

  无衣师尹了然他陡生的愤怒,但此时此刻他竟是有些羡慕殢无伤的。这个人像是自穹宇散落下的一片雪,人间何处值他难离?待有朝一日他步出雪中谜的囚笼,长风万里天宽地阔,他必是最无拘束恣意红尘的人。

  “一身混沌之人难舍浊秽之地,倒是相衬。”殢无伤轻哂。

  无衣师尹随手将那片枯叶扔到火堆里,叶子被火舌吞没,噼里啪啦地响了一会儿。声音停下的时候他对殢无伤说,“那是一个人的根。天大地大,千里万里,心之所系。”

  “嗯?”殢无伤语气微扬,“你这种人居然也还有心吗?”

  “或许没有吧。”无衣师尹扯了扯嘴角,“我这种人。”

  有那么一瞬他想问殢无伤,在他眼里自己究竟算是哪种人,话到嘴边又觉得答案早已昭然,何必再自取其辱。

  他们相对而坐其实距离得很近,中间只隔着一堆篝火,火光下能清晰地看到对方面上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他们有过更近的时候,肌肤相贴,水乳交融。但无衣师尹知道他们两人实在离得远,殢无伤对他态度疏冷,百年如一日,这份疏情早已不是那几次荒唐可以更改的。

  在那堆火即将熄灭的时候无衣师尹起了身,东方未晞,尚可见几颗夜星闪烁,风吹得他发丝乱舞衣袍飘动。他向着不甚明亮的远方看了很久,然后同殢无伤说他们该在此处分别了。

  他们都需要一个落足之地,而无衣师尹素爱竹幽佳处,殢无伤则偏心于飞雪一隅,他们的路并不能同行,分道只是早晚。

  

  后来在苦境殢无伤见过无衣师尹许多次,大多都是无衣师尹带着目的来寻他,跟从前在慈光之塔别无二样。那晚有些颓丧的孔雀俨然已适应了这个新地方,又重振羽翼,斡旋于各方势力之间,半点看不出当日的落寞。

  殢无伤只觉烦闷,怎么有人永远热衷于阴谋诡计,算计人心谋得利益,顶着张好皮相做尽腌臜事。他却偏偏要因为即鹿因为那曾经的救命之恩来做这人的一把剑。

  最不快时他将刻薄的话语说到底,直言无衣师尹若死,他会不违承诺为其报仇。这话大抵刺痛了紫衣文士,殢无伤见他整个人一愣眼里一霎浮光闪动复杂至极。那是那么多年唯一一次无衣师尹没有在他面前遮掩自己的愤怒,负气一样地拂袖而去。

  无衣师尹走后殢无伤也意识到此话过了头,奈何他从未安慰过人也不认为那人会因为这番言语而从此不来找他。

  事实也确实如他所料,无衣师尹仍旧会来,只口不提那日之事。殢无伤想他这种人果然只会以利益来衡量一切,万事看重结果,怎可能因为只言片语而伤神,当时的情绪定也是做戏。

  直至无衣师尹坦言要与他恩义两清时,他才隐隐察觉有些不对,却也没多想,只当是什么新手段,背后必藏着不可见人的目的,或许又要用他的剑去解决什么绊脚石了。

  那夜无衣师尹还应景似的带了两壶酒,仿佛真地要和他再也不见了。雪漪浮廊落花如雨,如梦如幻,两壶酒见了底,无衣师尹踉跄着欲离开,却被身后之人猛地拉住。

  殢无伤的身子覆上来,容不得他抗拒,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能感受到对方的温度,尽管这温度滚烫得令他难以喘息。有什么东西硌得他心口难受,思索了一会儿他想到了应是殢无伤不肯交予他的那块沸雪石,那块与即鹿有关的随身而带的石头。

  “无伤……”他声音嘶哑地唤了一声。

  殢无伤停下动作有些疑惑地望着身下之人眼角微微泛红,似乎想说些什么。末了无衣师尹却是摇了摇头,“无事。”

  他偏过头去见中天月色如银,忽的忆起了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他去了渎生暗地,在那充斥着丧亡腐烂气息的地方他见到了即鹿口中那个剑族的白发少年。少年的那双眼睛真干净啊,像春冰初融后的潺潺溪水,冰冷却纯澈,铜镜一般倒映出了自己这闯入者不堪的面容。

  他一生心血尽付慈光之塔,能给予他人的情感已是少之又少,可他还是从这里面剥离出了一分给了殢无伤。他想留住一捧无瑕冰雪,于是甘愿忍受它的凛冽。

  记忆中的少年与眼前之人逐渐重合,他本想问殢无伤对自己是否当真只有厌恶,又记起来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了,答案意料之中。

  除即鹿外一切无意义,那么他的生与死对殢无伤来说也倶无意义。这样也好,免去他身后之忧。他以一个虚无的雪中谜囚雪多年 ,如今该放它自由了。

   

  若说这世上谁最了解无衣师尹,殢无伤不作第二人想,但无衣师尹死后,他才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那个人。他眼里贪生怕死惜命异常的人就那样随随便便地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自毁神源,绝己生路,像是生怕有人要再拉他回这软红十丈,桎梏加身。

  浮廊飞花如旧,殢无伤酩酊大醉时望着庭中花雨好似又看到了紫衣文人转身离去,他急忙伸手一抓,这次却是空空如也。沸雪石因他动作从怀中滚落出来,他小心翼翼拾起时再难抑制住数日来胸中积压的那股哀恸,一滴泪甫落于石上,与经年前那已干涸的泪滴重合。

  他曾看时间涓滴败血,任岁月一往无前,难掀他心底一丝涟漪。然而此时他倒愿时光溯回,回到那一夜,问问无衣师尹当时想同他说什么,回到那堆篝火前,收回那些疏情伤人的话语,回到更早,譬如渎生暗地初见的时候。

  他开始固执地去走无衣师尹生前的路,魋山、天盆村、战云梦泽,一地一停留,去感受那人残留下的气息,去想象那人当时的心境,他以这苦行般的方式试图走近一个已逝之人,三年,再三年。

   

  之后江湖中漂泊时,人群中的殢无伤无意被一个女子的绣球砸中。那女子一袭紫衣,一头深紫近黑的长发,言语得体冷静自恃,有两分故人韵味,却终究是不像,也不是。

  昔日即鹿死后他在每个人身上去寻找她的影子,但无衣师尹去后他却无法如此,这世上原不会有人再像他,是以他连自欺欺人都难做到。那么往日,他细究无衣师尹眉目的时候又真的是因为他像即鹿吗?他扪心自问,心中一阵涩然。

  那女子未为难眼底浸满了风霜的白发剑者,将绣球抛掷一旁,只问他,“少侠并不像是苦境之人,不知故土何处?”

  殢无伤语气倦怠低沉,说自己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

  女子闻言轻笑,世上之人皆有来处,这人难不成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过在视线触碰到剑者那寂如死水的眸子时她忽然明白了些什么,便说,哪里让你最难舍,让你最系念,那儿便是你的故乡。

   

  殢无伤走过了苦境很多地方,最终又来到了无衣师尹的埋骨处。共仰瞻风荒无人烟,疾风起时如厉鬼哀嚎,他靠坐在无衣师尹墓前,阖目养神,像远行的游子回到了家乡。

  休息好了他就会跟那人讲他去过哪些地方,看到了哪些奇异的景致,以及旅途中有趣的人和事。

  再要离开的时候他总是走得很慢,想那女子的话又想到曾经篝火前无衣师尹说过的,所谓故土,天大地大,千里万里,心之所系。

  他走过无衣师尹走过的路,如今连他心境也历经,然天大地大,再也没有无衣师尹此人,千里万里,他终归回不去他真正的故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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