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時_

没有坑品,一切随缘。

【都昊】酩酊

  *全文万字,私设如麻。

  

  一、

  又一次罗喉计都拉着无支祁喝得酩酊大醉时后者终于不堪其扰,借着酒劲壮胆说出了自己连日来的不满,“要我说,你直接将那白帝杀了,一了百了,何必自寻烦恼。”

  醉酒之人闻言眼中清明一瞬,转而染上几分怒火,“剜心剔骨之恨,改躯易体之辱,灭吾修罗族之仇,桩桩件件历历在目,岂容他死得如此痛快!”

  “哦?”无支祁转着酒杯,明显不信的语气,“我以为你对他旧情难忘,才迟迟不愿动手。”

  “哼,你多虑了。”醉意袭来,罗喉计都靠着廊柱,闭目不再言语。

  “但愿真的只是我多虑。”无支祁叹了口气,“望魔尊切莫在同一个人身上吃两次亏。”

  这话罗喉计都究竟听没听到无支祁不知道。他本不想掺和这俩人的烂账,但那柏麟心思深沉,行事狠绝,当年对付修罗族的手段令妖魔两界无不胆寒。纵然他如今已削神格散神法,沦为魔族的阶下囚,他也不能说对那个曾经的天界帝君无丝毫忌惮之意,若罗喉计都再犯糊涂,谁能保证不出什么岔子。

  


  二、

  阴森昏暗的魔狱在夜半时刻迎来了它的主人。

  “参见魔尊。”狱卒惊见来人,连忙行礼。

  “本座要求的事你们可做到了?”罗喉计都轻扫了一眼狱中的人影如是问道。

  “一切皆按魔尊吩咐,锁仙链穿其琵琶骨,策神鞭每日一鞭,属下未敢怠慢。”

  罗喉计都闻言也未再多问,只挥手让二人退了出去。

  踏进狱内血腥气猛的重了起来,一步步向那道人影走去,罗喉计都不禁内心情绪翻涌。大仇得报他原该欣喜,但他并无丝毫快感,相反的是莫名烦躁,镇日难以静下心来,为此时常借酒消愁。 

  他都厘不清自己愁从何来,无支祁却能一语点破。

  原来即使千年万年,他的悲欢喜怒仍是围绕着这个人。柏麟,柏麟,在心里念着这个名字的时候罗喉计都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恨不能食其肉啖其血。但当日中天神殿之中,柏麟青丝染雪,眼中了无生意欲自戕时他却鬼使神差地制止了对方,甚至夺下那把琉璃短刃将之顷刻间化为齑粉。

  那时他说:“君以为一死便能消除满身罪孽,便能让吾原谅君的所作所为吗?未免天真。”

  柏麟双眸寂然如无波古井,缓缓回道:“计都兄想如何?”

  “自是要君……”话未说完他骤然闪到柏麟身边,在其颈后赫然一击,柏麟瞬间失去意识倒在他怀里。

  “自是要君一一偿还。”他在已昏死过去的人耳边轻语道。

  这番变故令众人一时措手不及,待他要抱着人离开时,腾蛇才突然大声叫嚷起来,“站住!你要对帝君做什么?”

  “哼!”

  罗喉计都本不欲搭理,天帝却也出声横加阻拦。

  “罗喉计都,柏麟毕竟是我天界帝君,他有罪也该是受天法惩处,你不可……”

  罗喉计都那点仅剩的耐心也耗完,他转身对天帝高声道:“本座不是修罗王,无意侵踏天界徒增杀戮,但天界之人若再敢阻挠,鸿蒙熔炉离本座不过区区两丈远,本座自是不介意推了它。”

  在场之人听他言辞俱是一惊,天界的更是面色难看,不乏愤慨之意,却终是无人再阻他。

  他将柏麟带回魔域,囚在了魔气最重处的牢狱。昔日仙魔之战时那里曾经关押过不少被抓来的散仙和天兵,自是不乏一些专门凌虐神仙的刑具。

  那些刑具于一些低阶仙人来说或许会要了他们的命,但柏麟乃上古神祇之躯,哪怕而今散却神法,也当无性命之忧。比起琉璃盏里千年烈火灼心之痛,罗喉计都自认已足够仁慈,但那日见缚仙链的铁钩穿过柏麟两侧肋骨破膛而出后,他仍是心绪波动,而后转身快步离去,未去看那人无一丝血色的脸。

  他到底是曾痴慕过柏麟,不愿亲眼看那种场景,但转念一想往日他情根深种,对方却是个无心无情的。他永远忘不了仙界密室里柏麟是如何的残忍利落,他怎能不恨,怎能不怨。

  于是他又命人传令狱吏,每日需以策神鞭施刑,只要不伤及性命即可。

  而他本人至今,已是足足三月未踏足此处了。

  柏麟的一袭素色衣袍早被血染成了暗红色,如霜发丝披散其上,尽显凄艳之感。他此时不知是睡着还是昏着,面容恬静,除了脸色苍白些,与他们初见时并无差别。于相貌上,柏麟算是风姿独绝,三界无人能比,但这副面孔下却藏着那样一颗歹毒的心。蛇蝎美人,不过如此。

  罗喉计都伸手欲抚上柏麟的脸庞,却发现他羽睫颤动,是要转醒的样子,遂急忙收回了手,负在身后。

  柏麟睁眼时见罗喉计都在此并不讶异,他微微抬头,声音嘶哑得厉害,“计都兄。”

  “这策神鞭的滋味可还好受?君若肯求我,或许我一高兴,还可以让君免去这些皮肉之苦。”

  “是我对不住计都兄,无论计都兄想如何向我复仇,我都无怨言。”

  罗喉计都冷嗤道:“既知对我不住,那君可曾后悔当初所为?”

  柏麟低首阖目,却是回他,“我有愧,无悔。”

  “好!好个无悔!”罗喉计都的怒火被他这轻飘飘的两字激起,他一把将那锁仙链拽住,稍一用力链尾的铁钩就搅弄着柏麟的血肉,但任凭额上冷汗涔涔,身体痛不堪言,罗喉计都始终未听他发出一声呻吟。

  “君可当真是能忍啊,可君所受之痛怎比得上我万分之一。这怎么够呢?”他松开铁链,随之捏住了柏麟的下颌,逼他再抬起头来。

  “君该好好看看这个地方,这里可让君察觉到熟悉气息?”

  柏麟不明所以,眼神有些茫然地扫了一下四周,随后便听罗喉计都说:“天魔交战时,这里曾经关押过六个天兵。”

  “此六人之所以未被修罗王当场格杀,乃是因为他想从他们口中得到渡过弱水的法子。”罗喉计都一边说一边留意柏麟的神情,果不其然柏麟闻此脸色骤变。

  “君看这满室刑具定也猜得到他们遭受过什么样的折磨,那六人里有四人未挺过去,死在了策神鞭下。剩下两人中一人不堪其辱,趁狱卒未注意自尽而亡,还有一人……”

  罗喉计都有意停顿了一下,反而问柏麟,“君是不是在想,是这个人做了天界叛徒?”

  他当然等不到柏麟的回答,面前之人满目哀戚默然不语,因而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剩下的那个也算傲骨铮铮,有了前车之鉴,他被绝了所有自尽的路,但任凭如何拷打他也未吐露出半分关于弱水的事。修罗王怒极,便令人打开了他的头颅,用秘术从里面窃取出关于弱水的记忆,那秘术只对活人生效,所以在头颅被切开的那一刻他仍是活着,仍是能清晰地感受到痛楚的。”

  罗喉计都能感受到柏麟整个人都是在颤抖着的,连带着那锁仙链也随之而动,可他犹嫌不够似的继续逼问柏麟,“痛吗?君可知当吾清醒后意识到是自己屠了修罗满族时的痛苦?”

  有什么滴落到罗喉计都手背上,温热的触感令他一滞,他抬手拂过柏麟的眼角,有些怔愣,“君不是修大道无情诀吗,无情之人竟也有眼泪吗?还是说,君只是对我无情……”

  满腔怒火被这滴泪砸得无处安放,罗喉计都离去时是少见的落寞怆然。弱水之事他当年确实不知,柏麟虽告知过他方法,他却未曾说与任何人听。那时他也想不通修罗王是如何知道的,直至他复生后回转魔域在修罗大殿里看到了另一副壁画,才明白此中缘由。

  若非被柏麟激怒,他原不会说出这件事,又想到那人倏然落下的一泪,更觉心烦意乱。

  而狱中落魄的仙人此时心神几欲崩溃,柏麟到这时才知原来渉弱水之法并非罗喉计都所说,从前是他误解。但思及那六位天界将士他内心不由悲恸,喉间涌上的一股腥甜被他压下,随即不顾伤体指尖强行运行灵力,果见这狱内有六处淡淡金光闪烁。

  那是被这浓郁魔气笼罩,千万年未得入轮回的忠勇的神魂。

  

  

  三、

  “狐狸,咱们要不去人间玩玩吧?”

  紫狐正摆弄着葡萄架,随口应了一句,“为什么,在这不挺好的吗?”

  “好?哪里好了?我现在看到老罗都瘆得慌。”无支祁哀声连连。

  自从罗喉计都去过一次魔狱后,整个人越发喜怒无常,无支祁算是看明白了,这根本不是什么他多虑了,这就是某人在口是心非,自欺欺人。早在天界之上罗喉计都把柏麟打晕强掳回来时他就该清楚,罗喉计都根本无法对柏麟忘情。

  “嗯……”紫狐歪着脑袋思考了一会儿,“可是魔尊肯定不会让你走的呀。”

  无支祁的脸都快成了苦瓜,“他们神仙打架 ,祸及的是我老无这条池鱼。老罗怎么就非要在柏麟这棵树上吊死,哎……”

  紫狐眨了眨眼睛,笑了起来,“你不是向来喜欢看美人吗,那帝君可是三界少有的美人。”

  无支祁一口水喷了出来,忙说:“祖宗诶,你可别口无遮拦了,我可不想体验一下钧天策海的威力。”

  无支祁不否认柏麟风华绝世,但美人美则美矣,那是一般人能消受得了的吗,也就罗喉计都敢去攀摘,结果弄得自己遍体鳞伤,受的都是什么罪。

  说曹操曹操到,罗喉计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来找他,说让去下棋。无支祁极不情愿,又不敢反抗,只希望这憋屈日子赶紧到头。

  而魔狱内柏麟却正以自身神血为引,口念秘诀,欲耗尽仅剩灵力,施上古秘术—聚魂往生阵。

  看守的两个狱卒发觉不对时连牢门都打不开了,那牢狱像被设了一层结界,已沦为阵法的一部分。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被铁链束缚住的仙人双足离地腾至半空,随之数道血流从他身上涌出,凝成一团巨大的红云,片刻后红云渐渐如雾弥漫开来,笼住了整个狱内。有细碎的金光在这血雾里聚集,慢慢地显出了魂形。

  狱卒皆是骇然,其中一个率先反应了过来,“快,快去禀告魔尊!”

  罗喉计都与无支祁的一盘棋从午后下到了日暮,无支祁正在寻思该找什么理由离开的时候无意抬头看了一下天幕,瞬间脸色惊变。

  “你这是什么表情?我棋艺虽不俗,你也不必如此惊讶。”

  “不,有些不对。”无支祁语气凝重。

  罗喉计都这才顺着他视线望过去,只见魔域西北角的上空金芒大盛,那是天界之人施阵时才会有的光芒,西北角,恰是囚禁柏麟的魔狱所在。

  罗喉计都心神一凛,莫名慌乱,正要起身时狱卒正赶到,“魔尊,那柏麟帝君……”

  不等他说完,罗喉计都已没了踪影,他离去得急,衣袖带翻了棋盘,黑白子落了一地。

  无支祁见此情形生怕有什么变故,也紧跟着上去。

  往生阵成,凝魂聚形罢,柏麟终于看清楚了六位天界将士的面容,他虽居得高位但往日待天界下属也算和善,加上记忆极佳,饶是过去了千万年,他对这几张面孔也是略有些印象的。

  那一战开始时天界损失惨重,后来未再出现的人他以为都因战身陨,如今再见心中一阵涩然。

  他灵力不济,所聚神魂也脆弱,不敢让他们在此多耽搁,正想再启阵法送他们离开时却见六位将士齐齐屈膝而跪,对他叩首。

  “帝……君……保……重……”

  虚弱的魂体目光呆滞,行动缓慢,说话也是一字一顿,教柏麟不忍再看,不忍再听。

  “去吧。”他强撑着再启阵法,六道魂体霎时穿过狱顶,金芒护之,无有阻碍,直向魔域外界飞去。

  去吧,去渡厄道,饮忘川水,忘却生前诸般苦,再入轮回。

  阵法散,柏麟再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喷出,手无力颓下,身子从半空直直往下坠。

  罗喉计都来时满室血雾还未散去,他脑子轰然一响,身体已率先做出了反应,立刻冲过去接住了要落地的柏麟,再以掌为刃,斩断了那碍事的铁链。铁钩从骨骼间脱离的时候怀中的人似痉挛似的颤动了一下,却终是没有醒转。

  柏麟身上的血仍止不住地往外流,罗喉计都不过这样抱着他身上的衣衫亦被浸湿大片,他忙封住柏麟身上几处大穴,怎奈如泥牛入海,无济于事。

  “君不是最看重三界吗,君若敢死,我必去天界推了那鸿蒙熔炉!”

  眼看柏麟气息越来越微弱,乃至有元神将散之势,罗喉计都低头吻住那毫无血色的唇,欲将自身魔气渡过去以固其心魂,不料与柏麟体内真气相冲,激得昏死之人又呕出来几口鲜血。

  无支祁赶来后被这场景震住,罗喉计都抱起人起身就往外走,双眼通红,额间陡现黑色戾气,大吼道:“速寻魔医!”

  寝殿中魔医战战兢兢地为柏麟止了血,将那锁仙链带出来的伤口处理了一下,但一探脉象却不知如何是好,索性心一横跪下了,“属下无能。”

  “废物!”罗喉计都的一掌还没落下就被无支祁拦住。

  “罗喉计都,你清醒一些!你难道还要为了他再残害族人一次吗?”无支祁厉声道。

  话音一落四下无声,罗喉计都黯然收掌,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回转榻边。无支祁趁机让魔医出去,又对他说,“柏麟帝君毕竟天界之人,魔医如何医得了他,魔尊,你到现在还不肯承认……”

  “我承认,我对他旧情难忘。”罗喉计都低声道,“我恨他,无法原谅他,可我也不想他死,明明不会危及他性命的,明明不会……”

  千年万年,恨是他,爱也是他。

  无支祁推测柏麟如此定是同他施展的那阵法有关,但眼下也不是去细究那劳什子阵法的时候,他若真身陨魔域依罗喉计都这痴态必然要出大事。

  天界或许有人能救柏麟,不过罗喉计都要是把人送回去想再带下来就难了,届时难免又要起纷争。

  “魔尊,有一个人也许能救他。”无支祁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人影。

  

  

  四、

  亭奴从山上采完草药回来刚把东西放下,一道玄色身影就落在了他的药庐前。

  “罗喉计都,你这是?”说着他视线往下一移,惊呼出声,“帝君!”

  亭奴昔日为天界神医官,医治过不少神仙,可从没有一个人伤得像柏麟一样重。于医术一道上他自认三界之内无人能出其右,此时却也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印象里的柏麟帝君还是那个清冷威严,高高在上的上神,如今躺在他面前的却是消瘦虚弱得比凡人都不如。他从前因战神之事对柏麟也颇多微词,然除此之外,他不否认柏麟其实是一个很好的掌权者。天帝云游不问事的那些年,若不是他把持大局,事无巨细都安排妥帖,不用等修罗大军攻上来,天界就已经乱成一团了。

  今昔对比,亭奴也不免为柏麟感到可惜。

  罗喉计都在门外的石桌旁焦急等待了三四个时辰,内心忐忑不安,亭奴面上的沉重他看得分明,如果连他都束手无策……

  吱呀一声门开了,打断了罗喉计都的思绪,他腾的一下子站起来,“柏麟怎么样了?”

  亭奴面色不太好额上还流着虚汗,显然是费了一番功夫,他推动轮椅向石桌过去,拿起桌上茶壶猛灌了几口水,也不回答罗喉计都的问题,过了一会儿缓了过来他反责问罗喉计都,“他那么重的伤势你怎能还对他用上策神鞭这等刑罚?”

  “什么伤势?”罗喉计都知他废神格神法,但这也只是令柏麟成为散仙之体,不该会到这种地步。

  见罗喉计都确实不知的样子,亭奴只能一一道来,“当初战神历劫,帝君也跟着跳了落仙台,那落仙台的罡风已损了他不少修为,此为其一。凡身动了七情六欲,大道无情诀被破,反噬本体,此为其二。你毁他法相,落天钟轰开天门时他更以身挡之,此为其三。还需要我再说吗?”

  “够了。”除了大道无情诀被破罗喉计都不知,其余两样他却不能说自己不知道,只是柏麟伪装得好,让他以为他伤得不重。他怎么忘了,柏麟那样孤矜自傲的人最善隐忍,咬碎了牙也不愿在面上露一分。

  “神格废,神法散,那些积压的伤只会更迅速地吞噬他,你那策神鞭俨然成了他的催命符。”

  亭奴说着顿了一下,神情有些疑惑,“只是我不明白,这种情况下帝君为什么还要以血为引启动聚魂往生阵,他要为何人做到如此地步?”

  罗喉计都一听那阵的名字就明了柏麟在狱中究竟做了什么,他为气急下告诉柏麟那些事而懊悔,又愤怒柏麟这般不惜命。

  “那他……”

  亭奴叹了口气,“暂时还醒不过来,性命应是无碍了,可他身体太过虚弱。听闻西方的苍梧山上有一种叫作千花雪蚕的仙草,若能得之,于他有助。”

  “我去寻。”听到柏麟性命无碍罗喉计都悬着的心才算是放下了。

  离去之前他在柏麟榻边待了很久,伸手拂过熟悉容颜,心思百转。如果一切都回到天魔交战之前该多好,所有的错误都还没酿成,他们尚可心无芥蒂地把酒言欢。

  最后他俯首在柏麟唇边落下一吻,“君要等吾回来。”

  亭庐拿药进来撞见这一幕急忙退了出去,震惊之后是了悟,怕是千万年前罗喉计都对帝君已经存了这种心思,否则堂堂修罗界的魔煞星又岂是区区一杯毒酒可以药倒的,唯有至爱才会深恨。那帝君又知道他这一番情意吗?他虽修炼大道无情诀,但本身是极慧之人,不该没有丝毫察觉。

  罗喉计都离去的第五日柏麟终于醒了过来,看到亭奴他已经猜到大概,开口却说:“何苦多费心力。”

  “帝君固然伤得重,也并不是没有转圜之机,待魔尊将千花雪蚕寻来,亭奴……”

  “亭奴。”柏麟冷着脸时那身为天界帝君司秋之神的威压犹在,不逊于往日,“骗他就行了,何必骗我。”

  “帝君……”

  “我岂会不知道自己命数将尽。生死与我而言,已无意义。你让他寻千花雪蚕,也仅是让我再多活两个月罢了。”

  亭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帝君难道就这样认命了吗?您当真放得下天界,舍得下三界?”

  柏麟面上露出一丝苦笑,“非是我舍天界,而是天界已然舍了我。至于三界,帝尊说我口口声声为三界实则只是为了自己的狂念,他想让我认的我都认了,既如此,为何你们一个个的又要拿三界来说事。”

  亭奴不清楚当日罗喉计都杀上天界之后都发生了什么事,但柏麟既然身在魔域便不难猜出天界为了大局弃了柏麟。听柏麟言辞,天帝更是将所有过错推给了他一个人,让他一肩担下两界之祸,此举对柏麟来说怕是要比他满身的伤更让他痛苦。天帝如此,对他实乃不公。

  “平生万事,对也好错也罢,都已尘埃落定不可更改,我并无什么可悔的,唯独负了罗喉计都。我心有愧,可我也没什么能还给他的了。”

  语罢他望向亭奴,“你既还肯称我一声帝君,那便帮我一个忙吧。”

  

  

  五、

  第六日正午,罗喉计都带着千花雪蚕归来。那时柏麟正在药庐外的躺椅上晒太阳,阳光穿过秋日稀疏的树杈洒在了他脸上身上,给他整个人镀了一层金辉,那是神明的样子。

  罗喉计都往那一站,把他的阳光都挡住了,“君乐得逍遥,害吾吃尽苦头。”

  柏麟抬眸,看到罗喉计都一身风尘仆仆,两鬓发丝散乱,双臂上皆有因打斗留下的伤口。苍梧山上有珍稀仙草,自然也不缺守护它们的神兽。

  “你受伤了。”柏麟眉头微蹙,正要起身查看他的伤便被罗喉计都一把按住。

  “是,为君受的伤。君要如何报答我?”

  他弯着腰,与柏麟离得极近,几乎鼻翼相贴。四目相对下柏麟不自然地偏过了头,“你该恨我怨我,唯独不该救我。”

  “要如何做,那是我的事。”说着罗喉计都又想到了亭奴所说的话,顺口就问了出来,“你的大道无情诀什么时候破的,谁让你这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祇动了七情六欲?”

  柏麟没想到罗喉计都有此一问,一时怔住。

  “哼,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褚璇玑吧。那乳臭未干的臭丫头居然让你这食古不化的仙人动了情。”

  “璇玑也好,战神也好,她们那时在我眼里没有不同,都是计都兄的一部分。”

  这次倒是罗喉计都哽了半天,“这么说君这大道无情诀还是因为我破的?”

  “往日知交情谊不也是情吗?”

  “是,是。”罗喉计都稍有霁色的脸又黑了下去,咬牙切齿道。

  亭奴接过罗喉计都手中的千花雪蚕,发现根部折了一点,想着这正是罗喉计都刚刚手持的地方,就说:“魔尊的气不能向人发,却教这仙草白白遭了迫害。”

  罗喉计都会错了意,霎时有些紧张,“可会影响药效?”

  “那倒不会。”亭奴有些无奈,这样两个人不知道当初是怎么互引为知己的,他不得不怀疑罗喉计都那时是纯粹的色令智昏。

  但世间美好之事又岂能与天同寿,他几乎要张口告诉罗喉计都真相,然而看到堂堂魔尊正蹲下身在炉子前烧火准备煎药时他还是将那话咽了回去。

  “待帝君好些吧。”亭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没有那么突兀,“无论你多么恨他,他……他如今禁不得折腾了。”

  罗喉计都显然之前没做过煎药这等活,炉火烧了半天也没燃起来,反倒一股黑烟窜出来,呛得他一阵咳嗽,眼泪都快流出。

  他这才应了亭奴一声,“嗯。”

  柏麟于院中回头,看着罗喉计都在药炉前忙碌心中百感交集,他宁愿受策神鞭之刑,也不愿看到罗喉计都对他心软,这对他来说是另一种酷刑。

  仇难泯,情难还,他注定要辜负那人。

  服用了千花雪蚕之后,柏麟脸色不再苍白,精神也似好了些,但罗喉计都发现他开始变得嗜睡,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询问亭奴,亭奴只说这很正常,是伤势好转的现象,又说柏麟以前太过操劳,现今正好让他好好休息一下。

  罗喉计都听后也不再说什么,便只能找些东西来转移柏麟的注意力,尽力让他保持清醒的时间长一些。有时候是一张琴,有时候是一些从人间淘来的话本,或一些古怪难解的棋盘。

  有次棋下着下着柏麟眼皮子就开始往下耷拉,昏昏欲睡的样子。罗喉计都明明是担心,落到话头语气重了些,“君若是不想同吾下棋,大可直说,不必勉强自己。”

  柏麟头昏得很,有些反应不过来,“计都兄,我只是太累了,太累了……”

  罗喉计都见状立刻走到柏麟旁边,让其靠在他身上,“那就休息吧。”

  次日柏麟醒后罗喉计都对他说,“我带君去散散心吧,人间市井繁华之地,也许君就不那么贪睡了。”

  “好。”

  

  

  六、

  寒鸦宿枯枝,深秋已至,天地间充斥着肃杀的气息。

  柏麟除了嗜睡,其余的倒是一切正常。他以昊辰身份在凡间活了几十年,对人间不算陌生,只是过去总系念着要让褚璇玑早日完成历劫,未曾好好地体验过尘世烟火。

  他记得司命总喜欢编排些虚无缥缈的故事,爱恨情仇,贪嗔痴怨,但司命常居天界,可供他参照的人和事实在不多。仙界之人大多都是在凡尘几经历劫方勘透世事飞升成仙,早心如止水,司命很难再从他们身上去挖掘些什么,只能咬着笔头硬想。故而他的故事比起人间的那些话本来说总是少了些真情实感。

  未亲身历经,未亲眼所见,纵然妙笔生花也难动人心弦。

  大道无情诀破后很长一段时间柏麟囿于自身情绪,待他将那些情感一一消化再放下时,方觉他和天帝都错了。他们二人非是历劫飞升,而是天生神祇,恰恰因为是天生神祇,反少了历练,又怎能真正修炼得好无为道与无情道。未有为怎知无为是对,未有情谈何无情乃道,从没拿起过的东西要如何去放下。

  “君在想些什么?”罗喉计都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疑心他是不是又瞌睡了。

  “没什么。”柏麟摇头,目光越过罗喉计都看向他身后的闹市。

  有小孩儿缠着其娘亲要糖葫芦,有小贩高声吆喝着卖东西,有少女放一盏写下心愿的明灯,有白发翁媪互相搀扶着路过……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相。神护世人,神却是首次俯首看苍生。

  “君……”罗喉计都惊呼出声,不过须臾间,他眼见柏麟那三千华发复成青丝,但他心里的不安愈发强烈起来。

  柏麟见此变化心知是他此刻才真正悟透大道无情,是以神躯归元,外相不受神格变化所扰,这的确不是一个好现象。抬头见天上月满如玉盘,算了算,两月光景唯余三日。

  “看来是计都兄为我寻来的仙草确有神效。”他笑着安慰罗喉计都,两颊的酒窝若隐若现。

  柏麟是很少笑的,哪怕最与他交好时罗喉计都也鲜少看到他开怀。人间的帝王常称孤道寡,是谓孤家寡人,天上的帝也无有不同,柏麟在天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万年前罗喉计都就总能窥到他眼底的冰霜哀寂。

  他这一笑,罗喉计都倒有些不习惯了,于是有些生硬地回他,“君日后不可在他人面前如此。”

  柏麟目露不解,罗喉计都哼了一声,“君是否从不揽镜自照?”

  “我为何要揽镜自照?”

  “……”罗喉计都彻底没了脾气。

  

  柏麟虽安抚罗喉计都道那千花雪蚕有用,但接下来的两日他昏睡的时间更久了,一天中只有两个时辰是清醒着的。

  “君再这样下去,万一有一天醒不来了如何是好?”

  “那就当弥补这万年来的劳碌吧。”

  “君抛得下天界吗?”罗喉计都不满意他的回答,接着问他。

  “世间之事,皆有其缘法,缺一个柏麟不会有什么变化。”

  “那我呢?你欠我的……”

  柏麟迎上他的目光,眼里带着一丝哀悯,“落仙台罡风剔骨,还你削骨之痛,策神鞭一百零三鞭,抵琉璃刃落下的一百零三刀……”

  “够了!”罗喉计都打断他,心下五味杂陈,不知是痛是怒。柏麟将这些计较得分毫不差,但夙昔煎熬又哪里是能这样对等抵过的。

  “你知道我想问什么。”他抓着柏麟的肩膀,要一个答案。

  “我还不了的,唯有计都兄的一腔深情。”柏麟有些艰难地开口。

  “你果然都知道,都知道……”

  柏麟从前确实不知,但知与不知,这份情他也难以回应。

  罗喉计都的手从肩移到他脸上,“那君总是要还一点的。”

  他低头吻住柏麟,见柏麟没有抗拒才将那吻逐渐加深,霸道又缠绵的吻。铭心的恨,刻骨的爱,放不下的执念,他此刻都不愿再去想,只盼年光永远于此停留。

  

  

  七、

  罗喉计都进门时柏麟正坐在窗边听着对面戏楼里传出来的咿咿呀呀的腔调,他这日比前两日要醒得早些,然也已日中。

  “外面风大,这儿离得又远,君是听不清楚的。”

  他带着柏麟来戏台下落座时已经看出了柏麟眉间生了丝倦意,但那人仍强撑着精神认真地听着。

  台上演的出戏名叫《游湖》,讲的是一只千年蛇妖同一个书生相恋的故事。

  ——虽然是叫断桥桥何曾断,

  桥亭上过游人两两三三。

  似这等好湖山愁眉尽展,

  也不枉下峨嵋走这一番。

  ……

  台上女子水袖长舞,唱腔婉转,眉眼情态好似真真让人看到了苏堤上杨柳丝随风动,桃李花艳丽无双。

  罗喉计都望向身旁人,柏麟已用手撑着头,发丝垂下来遮了他大半张侧脸。

  “君如果累了,就睡吧。”

  柏麟没抬头,语气是拒绝的,“不用,我再多陪计都兄一会儿。”

  戏台上变了天,刚刚万里无云,眼下开始细雨连绵。有青衫书生在这迷离风雨里撑着伞走上桥来,只一眼,那千年的蛇妖便看不到醉人湖山了,她的眼她的心都跟着那书生而动。她唱道:

  ——这颗心千百载微漪不泛,

  却为何今日里陡起狂澜?

  罗喉计都仿佛透过那故事里的蛇妖看到了曾经的自己。那时天界与魔族尚相安无事,有一日他心血来潮背着修罗王偷上了天界,误打误撞地到了若水之滨。若水里开满了蓝色的芙蕖,无边无际,一眼望去美得惊心动魄,不是他在魔族能看到的景色。

  走近了罗喉计都才发现石桥边还有人,那人正蹲着身子将一盏芙蕖放入水中,轻轻一推,水里泛起一圈涟漪。听到身后动静那人直起身转了过来,玉冠高束,眉眼清冷沉静,如雪的锦缎长袍更衬得他身姿隽秀气质矜贵。

  于是惊叹过的芙蕖美景顿时也失了颜色。

  “这颗心千百载微漪不泛,却为何今日里陡起狂澜?”罗喉计都将这戏词默念一遍,暗道为何,因为那是他一生的劫。

  台上的戏还未结束,声音却渐渐远了。柏麟再也撑持不住,往一旁倒去。罗喉计都拥着他,化光离开,引起台下的人一阵骚乱,刚刚还在的两人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莫非是神仙不成? 

  

  西风凛冽,草木泣泪,天地生异象,风云色变。

  “这是……”天界中司命见此景象大惊失色,下一刻便看到有万点金光散落,安抚了人间草木,枯萎的树丫绽新枝,凋零了的百花复鲜妍。

  “司命,你不是说帝君不会出事!”腾蛇冲到他面前质问,一副要哭的模样。

  “这是帝君自己的选择。”司命何尝不痛心,那日中天神殿里罗喉计都执意要带柏麟离开,他看得出罗喉计都对柏麟余情未了,定然不会要柏麟的命。即便有差池,柏麟也可入渡厄道轮回历劫,以他资质,修炼得道再重回仙班也只需几百年。

  但他想错了,柏麟没有入渡厄道,他竟散灭元神,甘愿消弭于天地。

  西方白帝,司秋之神,陨落在了人间的暮秋。元神灵力散落在了尘世的每一寸土地,泽陂万物。

  大道无情,却有情。

  

  柏麟故后的第七日亭奴的心才算真正放下,他本以为罗喉计都会搅个三界天翻地覆,但他只是在柏麟殒身的地方坐着沉默不语。

  当日柏麟要他帮的忙便是让他炼就一颗散魂丹,为其死后碎元灵散天地。他那时觉得此举太过残忍,无论是对柏麟还是罗喉计都,却拗不过柏麟的一意孤行。

  “魔尊……”亭奴挪动轮椅停在罗喉计都旁边,想劝慰他。

  “他说得对,入了轮回他便不再是柏麟了。现在至少他还在我身边,这世间的每一寸草木都有他的气息,他并未离去。”

  “魔尊怎会知道帝君说过的话,你那时还未……不对……”

  亭奴恍然大悟,“第五日的时候你便回来了。”

  罗喉计都不语,是默认的意思。千花雪蚕找得很顺利,没有遇到什么守护的神兽阻碍,他比想象的要回去得早。当他满心欢喜地拿着仙草回到药庐时却在门外听到了亭奴和柏麟的对话,刹那间心落到了谷底。

  他无法去责怪柏麟什么,因为那些毁了他要他命的伤没一处能跟自己脱得开关系。他千年前失去的都夺了回来,现在要失去的却无能为力。

  他不知道那一夜他是怎么过来的,他在荒野处凄声哀嚎,人世的酒喝了一壶又一壶却怎么都醉不了,自虐似的伤害着自身。第二天快晌午他才冷静下来,回去的时候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什么都不知道。

  好像他那样麻痹自己,柏麟就真的不会死了。

  亭奴不忍再想,分明都是有情人,为何会落到如今这种地步。他对罗喉计都道,“帝君曾说若水之滨白玉亭下,埋了一壶酒,是他专门为你酿的。”

  

  罗喉计都在白玉亭中石桌下的暗格里找到了亭奴说的那坛酒。看暗格的磨损程度明显这酒埋下的时日已久,绝非他复活之后。但究竟久到哪一日,斯人已逝,无从得知。

  他饮了一口,是记忆中熟悉的味道,幽雅细腻,甘香绵甜。只一口,他就有些醉了,看到白衣仙人坐在了他对面,眉目温和。他像昔时一样,倒了一盏递过去,“君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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